2009年2月8日 星期日

牛棚讀書記 梁文道(牛棚書院院長)   愛國與叛國

說 起 公 共 知 識 份 子 , 很 難 不 想 到 法 國 那 一 連 串 閃 耀 的 明 星 : 因 為 〈 我 控 訴 〉 而 流 亡 的 左 拉 , 站 在 工 廠 汽 油 桶 上 演 說 的 沙 特 , 被 警 棍 狠 狠 擊 中 的 光 頭 傅 柯 , 以 及 透 過 電 視 節 目 去 批 判 電 視 工 業 的 布 迪 爾 。 彷 彿 公 共 份 子 就 該 天 然 地 站 在 一 切 體 制 與 權 力 的 對 立 面 , 他 們 批 判 、 抵 抗 甚 至 反 叛 ; 這 才 叫 做 良 心 與 勇 敢 。 可 是 我 常 常 會 反 過 來 思 慮 , 假 如 一 個 知 識 份 子 愛 國 , 而 且 愛 到 為 之 而 死 的 地 步 , 他 還 算 不 算 是 公 共 知 識 份 子 呢 ? 他 還 符 不 符 合 我 們 對 公 共 知 識 份 子 的 俗 常 印 象 呢 ? 有 一 回 我 調 戲 一 個 「 公 共 知 識 份 子 」 , 說 「 頹 廢 」 作 家 郁 達 夫 「 其 實 是 個 了 不 起 的 公 共 知 識 份 子 , 因 為 他 不 僅 以 筆 為 劍 , 在 《 星 洲 日 報 》 發 表 過 四 百 多 篇 抗 日 社 論 , 最 後 還 被 捕 遇 害 , 壯 烈 殉 國 」 。 果 然 , 這 個 朋 友 如 我 所 料 地 呆 了 幾 秒 。 一 來 , 郁 達 夫 的 沉 淪 形 象 太 過 鮮 明 , 大 家 幾 乎 忘 了 他 也 是 評 論 家 。 二 來 , 「 愛 國 知 識 份 子 」 好 像 實 在 不 大 容 易 和 公 共 知 識 份 子 聯 想 起 來 ; 因 為 前 者 的 勇 氣 是 用 來 對 付 外 敵 的 , 而 後 者 卻 專 搞 窩 裡 反 。 
再 看 看 法 國 的 例 子 吧 。 隨 著 五 卷 《 私 人 生 活 史 》 中 譯 面 世 , 「 年 鑑 學 派 」 已 經 成 了 中 國 讀 書 界 家 喻 戶 曉 的 名 字 了 , 那 麼 大 家 一 定 也 知 道 馬 克 . 布 洛 克 ( Marc Bloch ) 的 故 事 吧 。 他 不 只 是 「 年 鑑 學 派 」 的 創 始 人 , 改 變 了 現 代 史 學 的 軌 跡 , 而 且 還 是 個 軍 人 。 28 歲 那 年 , 他 參 加 第 一 次 世 界 大 戰 , 從 班 長 幹 到 上 尉 , 得 過 四 枚 勳 章 。 到 了 54 歲 那 一 年 , 正 當 學 者 生 命 的 黃 金 時 期 , 他 卻 放 下 未 完 成 的 方 法 自 述 《 史 家 的 技 藝 》 , 再 次 應 召 參 戰 。 只 不 過 沒 想 到 這 一 回 法 國 竟 然 用 了 一 個 月 就 把 自 己 的 士 兵 幾 乎 全 部 打 光 。 然 而 , 愛 國 心 切 的 布 洛 克 放 棄 了 流 亡 美 國 的 機 會 , 與 許 多 文 人 學 者 一 起 轉 入 地 下 , 繼 續 抵 抗 納 粹 德 國 。 
平 常 大 家 總 是 很 好 奇 法 國 知 識 份 子 在 68 年 5 月 事 件 的 表 現 , 但 往 往 忽 略 了 這 個 群 體 在 維 希 政 權 下 的 表 現 是 多 麼 地 可 歌 可 泣 。 比 如 布 洛 克 , 當 時 他 在 里 昂 發 行 刊 物 號 召 抵 抗 , 活 躍 於 各 個 游 擊 小 組 之 間 , 早 就 成 了 德 軍 的 眼 中 釘 。 果 然 , 1944 年 3 月 8 日 上 午 , 蓋 世 太 保 把 他 帶 走 了 。 審 訊 期 間 , 布 洛 克 被 鞭 子 打 過 , 被 火 夾 燙 過 , 也 曾 給 人 脫 光 衣 服 丟 到 冰 桶 裡 去 , 最 後 連 拔 指 甲 這 招 都 出 來 了 ; 但 他 還 是 一 身 硬 氣 , 閒 時 教 導 獄 友 史 學 的 妙 趣 。 6 月 16 日 晚 , 他 被 押 送 刑 場 , 四 人 一 小 組 地 等 待 槍 決 。 旁 邊 一 個 才 十 來 歲 的 小 伙 子 開 始 嚇 得 發 抖 , 低 聲 問 他 : 「 會 疼 嗎 」 ? 已 經 56 歲 , 滿 身 傷 疤 的 布 洛 克 伸 手 攬 住 這 位 年 輕 人 的 肩 膀 說 : 「 孩 子 , 不 痛 , 一 點 也 不 會 痛 」 。 這 句 話 就 是 一 代 史 學 宗 師 的 遺 言 了 。 
最 近 我 讀 法 國 精 神 分 析 學 家 勞 迪 聶 斯 高 ( Elisabeth Roudinesco ) 的 《 騷 動 時 期 的 哲 學 》 ( 英 譯 本 書 名 是 《 Philosophy in Turbulent Times 》 ) , 才 知 道 傅 柯 的 老 師 , 著 名 的 醫 學 史 家 岡 居 罕 ( George Canguilhem ) 也 是 抵 抗 運 動 的 健 將 。 他 是 個 完 整 的 和 平 主 義 者 , 不 願 拿 刀 拿 槍 , 於 是 就 以 半 吊 子 的 醫 學 知 識 充 任 救 護 。 據 他 說 , 這 段 經 歷 豐 富 了 他 對 傷 病 的 認 識 , 後 來 才 寫 得 出 那 些 了 不 起 的 鉅 著 。 他 又 說 , 當 時 他 們 這 批 知 識 份 子 的 英 勇 不 是 來 自 任 何 心 理 的 情 感 的 主 體 ( 包 括 「 國 民 」 這 種 身 份 ) , 而 是 回 應 最 理 性 的 普 世 範 疇 。

因 此 , 我 們 就 能 理 解 戰 後 不 久 的 怪 現 象 了 : 曾 經 勇 敢 對 抗 納 粹 的 一 大 幫 人 突 然 被 不 少 輿 論 攻 擊 為 「 叛 徒 」 , 因 為 他 們 支 持 阿 爾 及 利 亞 擺 脫 法 國 殖 民 的 獨 立 行 動 。 即 使 是 到 了 開 戰 的 時 刻 , 自 己 國 家 的 軍 隊 正 在 北 非 打 擊 「 叛 軍 」 , 他 們 仍 然 毫 不 猶 豫 地 猛 烈 抨 擊 自 己 的 政 府 與 支 持 政 府 的 國 民 。 為 甚 麼 一 批 曾 經 投 筆 從 戎 不 惜 捐 軀 的 「 愛 國 知 識 份 子 」 會 變 成 了 聲 援 「 境 外 敵 對 勢 力 」 的 最 極 端 的 「 公 共 知 識 份 子 」 呢 ? 
勞 迪 聶 斯 高 引 述 了 古 典 學 大 家 維 爾 南 ( Jean-Pierre Vernant ) 的 回 憶 : 「 1940 年 , 就 在 戰 敗 的 那 一 刻 , 我 從 根 處 深 深 感 到 自 己 在 對 自 己 說 : 要 活 在 德 國 和 納 粹 的 佔 領 之 下 是 絕 無 可 能 的 事 。 然 而 , 當 阿 爾 及 利 亞 戰 事 爆 發 , 這 同 一 群 伙 伴 , 同 樣 的 法 國 人 , 對 自 己 的 身 份 有 著 相 同 的 忠 誠 , 卻 認 為 阿 爾 及 利 亞 有 獨 立 的 權 利 … … 我 不 能 否 定 其 他 人 也 有 我 在 祖 國 土 地 上 抵 抗 德 國 的 那 同 一 種 權 利 」 。 換 句 話 說 , 他 們 反 抗 德 軍 和 他 們 批 判 祖 國 的 理 由 是 一 樣 的 。 勞 迪 聶 斯 高 以 略 帶 精 神 分 析 味 的 語 言 總 結 道 : 「 這 些 行 動 出 自 普 世 的 名 義 ; 或 者 更 準 確 地 說 , 它 出 自 『 自 我 』 ( ego ) 的 脫 落 , 對 『 自 己 』 ( Self ) 之 真 理 的 進 入 ; 它 遠 遠 超 出 了 狹 隘 的 局 部 認 同 」 。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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